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艺术与救赎:弗朗西斯·培根的精神之塔

0次浏览     发布时间:2025-09-07 07:34:00    

英国画家弗朗西斯·培根(1909—1992)的画作似乎十分晦涩难懂。尽管培根在创作理念上与抽象主义、极简主义划清了界限,并且他的呈现常带有强烈的视觉冲击力,但作为普通观者的我们依然会觉得它们不可阐释。即使是在后期较为温情的肖像与人体画中,赤裸、极端、真实、毫不妥协的情感也扑面而来,人物的悲痛、欢愉、哀恸或愤怒如同裸露的创口,让观者惊讶颤抖,甚至想要咆哮。

事实上,在《艺术的告白:培根谈画录》中,隐藏着一条有关艺术与救赎的线索。通过它,我们可以窥见这位现代画家苦心孤诣营造的精神之塔。

《艺术的告白:培根谈画录》,[英]弗朗西斯·培根、[法]米歇尔·阿钦波 著,宋光野、周雨曈 译,商务印书馆2025年出版

乍看上去,培根是一个坚定的无神论者,他拒绝上帝,庆祝虚无,践行享乐主义的价值观。他喜欢引用莎士比亚《麦克白》中的经典台词来表达自己对存在的态度:“人生不过是一个行走的影子/一个在舞台上指手画脚的拙劣的伶人/登场片刻,就在无声无息中悄然退下/是一个愚人所讲的故事,充满着喧哗和骚动,却找不到一点儿意义。”想想福克纳那本著名的现代小说《喧哗与骚动》,便可明白,这几乎是所有现代艺术家共享的一种世界观。矛盾的是,不论是在培根早期较为极端的创作和中后期温情的人体肖像画中,我们都能找到许多宗教意味特别浓厚的“受难图”“教皇绘画”和“悲剧历史画”。尤其是在晚年伴侣离世、身体每况愈下、哮喘病持续发作的情况下,他在死亡的阴影中创作出了更多的宗教宏大叙事绘画。

培根真的是彻底的虚无主义者吗?其实从《艺术的告白》中,我们可以隐约推断出,培根的救赎正是艺术与创造力本身。批评家伊格尔顿在《文化与上帝之死》中写道:“现代的历史就是为上帝寻找一位总督。理性、自然、精神、文化、艺术、崇高、民族、国家、科学、人道、存在、社会、他者、欲望、生命力和人际关系:所有这些都时不时地充当了被取代的神的形式。”如果我们以这个框架来审视培根,会发现在某种程度上,培根其实用绘画替代了上帝,将其变成了自己在世俗时代的信仰。他谈及创作中的意图和意外的那些话语,回荡着神秘感和难以言说性:“新画作刚开始的时候,我确切地知道自己想要做什么,但我在画的时候,突然,形象和方向仿佛从绘画材料自身中始料未及地涌现。这就是我所谓的意外。”绘画的完成伴随着理性无法解释的顿悟,在全神贯注的某一瞬间,艺术家似乎与上帝完成了沉默的对话。

布列松为培根拍的人像作品

培根说自己厌恶形而上学与神秘主义,却又反复强调自己绘画中的直觉:“我认为是直觉创造了画中的形象……直觉非常出乎意料地发生了,像是一场意外……以完全震惊的方式,生发出了某种完全不同的东西。既是一场意外,同时又是彻底的清晰历然。”读到这样的话,老练的读者会立即想起伍尔夫《到灯塔去》中的画家丽莉,她在自己的孤独中依靠着直觉上下求索,只为完成一幅伟大的画作。在岁月的流逝中,生命陨落,海浪腐蚀了公寓,家庭被战争打碎,一切都是那么脆弱与易逝。再次回到了海边的公寓,丽莉“带着一种突如其来的强烈冲动,好像在一刹那间看清了眼前的景象”,随着最后一笔的落下,她“终于画出了在心头萦回多年的幻景”。人的生命终究抵抗不过岁月的流逝,唯有艺术能够不朽,能够带领艺术家实现他苦苦追索的“神秘灵交”。这种交流到底是什么,伍尔夫从来没有说清楚,培根在谈及时也总是使用含糊不清、模棱两可但充满宗教色彩的语言。毕竟,如果创造力被祛魅了,就失去了其本身的神圣性。

绘画不仅带来了“神秘灵交”,也是作家获得不朽情感的方式。在第二任伴侣自杀后,培根画了大量纪念爱人的三联画。在1971年《三联画,纪念乔治·戴尔》的右联中,粉红色背景显示出温情的感觉,画家和爱人互为镜像,成了难以割舍的一体。只有在艺术中,他才能最终让爱人获得永恒,他们的身体、灵魂、生命才能够紧密相连、相互交织,没有什么情感比这更神圣、更强烈、更美好,也没有什么事情比失去这样的情感更痛苦、更心碎、更折磨。在生命的最后岁月里,培根把自己的精力几乎全部献给了绘画,他画自己的爱人,画自己将死的肖像,捕捉血肉之躯的神韵与脉动。这是一位艺术家面对死亡时深切的恐惧与哀悼,也是他面对世界的狂暴激情与最后的温柔。

培根的《自画像》

现代艺术以反抗宗教开始,却终于构建了另一个“上帝”。在重建“美神”的道路上,现代派小说家追寻着福楼拜的脚步,操纵叙事视角,打破线性时间,将复杂多变的叙事风格变成新的信仰。如果说小说家还有一只脚扎根在世俗的土壤中,那么在艾略特、庞德等现代诗人那里,我们看到了一种拒绝交流的纯诗的诞生。而现代绘画则将这种精神求索推向了一个晦暗不明的逼仄之地。画家们孤独寂寞地探索着一种个人的神秘感觉,不为交流,只为构建一座独立于世俗生活的精神之塔。

培根的对谈者米歇尔·阿钦波在前言中写:“弗朗西斯·培根努力塑造自己的缺失。他对抗框限,对抗精准表达与冥顽的绝望,结果是衰败,空化,湮灭,变质,腐坏,不停地流血,渗出,痛苦。他不寻求冲淡、缓释,他直面挑战,潜入最深处。他自深渊中归来,带来可怕的怪兽,那是我们曾描测到的物种,然而,在弗朗西斯·培根之前,不曾有人真正揭示过。”这样的总结可说是格外到位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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